文 | 王海波
中秋節,王圩里,程玉珍。
臨近傍晚,雨腳開始綿密起來,踩在屋頂和門口的谷場上,也踩在屋里人的心上。
程玉珍躺在客廳臨時布置的床上,蓋著被子和衣服。我坐在床頭,握著她的手,忍不住哭了,慢慢平靜下來,又笑了。我湊近她的耳朵,輕輕地喊:奶奶、奶奶。她當然聽不到,也說不出,她微弱的呼吸,震耳欲聾,蓋住了外面的嘩嘩雨聲……
此刻,程玉珍還有意識嗎?如果有的話,她在想什么?她會想起17歲的純真夢想和嫁給爺爺的洞房花燭嗎?七十二年的婚姻生涯和王圩里歲月,她含辛茹苦,拉扯大了四個兒子和一個女兒,她又怎么舍得月復一月、年復一年麻煩兒女伺候和照顧?如果那天夜里清醒的話,她會同意她的大子叫救護車去醫院嗎?
程玉珍決然不會同意,甚至,這一切都是她深思熟慮的安排,她以為,這是她能給予兒女最后的愛。
攝于1988年 北京
這是有征兆的。
緊挨著的隔壁鄰居奶奶,九十出頭,病危,9月24日晚飯后,程玉珍去看她,仿佛開玩笑似地說:你先走一步,我后頭就來。
一語成讖。
9月25日,程玉珍像往常一樣,坐在門前,摘豆角,晚飯后,爺爺去看鄰居奶奶,她沒去,早早地就睡了。爺爺回來,叫她,沒應答,再叫,還是沒應答,趕緊叫他的大子。
這個月,正好大伯輪值,一切盡在程玉珍的計劃之中。
那夜的雨中,救護車緊急送程玉珍到縣醫院搶救。26日早上,接到我媽電話,說奶奶住院了,電話大伯,問要不要來南京治療,大伯說,醫生建議出院回家,這把年紀了,就不要再折騰了。大伯無疑是懂程玉珍的。
我說,你們兄妹商量,我尊重你們的決定。
27日,程玉珍出院回家,按習俗,就躺在她大子家客廳臨時布置的床上。29日中秋節凌晨我從南京回趕,午后到家。當時,程玉珍還掛著鼻飼,第二天鼻飼也下了。
搶救以來,除了呼吸,幾乎感覺不到她的意識,程玉珍干凈利落的沉默,于我們,是無法面對的痛,于她而言,也許是解脫,是得償所愿。
最初的悲傷后,最后的日子里,程玉珍的沉默慢慢地讓大家打開了話匣子。
大伯對程玉珍:一輩子,我沒給人下跪過,我給你跪。
我爸排行老二,因為生病,他只會一邊流淚一邊念叨:我媽,我媽……
三叔哽咽著對我說:這世上,你以后再也沒有人可以叫奶奶了。
四叔不善言辭,只是喃喃:程玉珍你太摳了,舍不得吃,舍不得用。
姑姑講了很多自己小時候的糗事,每一件糗事都離不開程玉珍。
姑父忙里忙外,間歇我們聊了很多表妹的事兒,這大概也是程玉珍的心心念念。
我們幾個孫子孫女守著程玉珍的那晚,是出殯前夜,大家是壓抑卻又平靜的,你一言,我一語,你講被程玉珍夸,他講被程玉珍打,你講一件小時候的事兒,他糾正你記憶的錯誤,或者幫你把這件事還原得更立體……
夜越來越深,記憶拼圖中的程玉珍越來越清晰、豐滿和生動,與安詳躺在客廳里的程玉珍,構成了一種奇妙的圖景,在,又不在,不在,又在。生死之間,悲欣交集。
程玉珍出院回家之后,來探望的人絡繹不絕,娘家的,婆家的,沾親的,帶故的,紛紛趕來……有的念著程玉珍的好,有的數著程玉珍的苦,有的向程玉珍哭訴自己人生的坎坷……這仿佛是平行空間里的程玉珍,熟悉又陌生,程玉珍只是靜靜地躺在那里,她還有多少我們不知道的故事呢?
程玉珍一生出過兩次遠門,第一次是坐綠皮火車北上,那已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事了,當年她的兒女在北京打工。第二次是她的三子開車帶她一路南下,南京、蘇州、上海繞了一圈,看看兒孫們在各地的家,這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。
此后,程玉珍就固執地待在王圩里,哪兒也不肯去了,日常照顧,兒女輪流,每月一家,無數個日子里,除了想著這個、掛著那個兒孫,她還在想著什么呢?
程玉珍不動聲色地想了很多,比如她一個月前就停了藥,比如寓言式地宣告自己的“人生大事”,比如等到10月1日下午最后一撥的孫子、孫媳和重孫趕了回來……當天夜里十一點零二分,程玉珍走了,一切如她自己的安排。
老屋后的銀杏掉了一地的果子,玉米也到了收獲的季節,深秋的風掠過,樹梢點了點頭,像滿足,又像告別,很快又靜止,仿佛風從未吹過一樣。
程玉珍是10月4日凌晨六點一刻火化的,正如三叔說的,以后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人可以叫奶奶了。
順著煙囪,抬頭看,明月高懸,朝霞滿天。